连绵的阴雨终于退场，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帽石村电商中心的院坝里。一大早，资阳市安岳县通贤镇帽石村70岁以上的老人们陆陆续续来到电商中心，参加一场坝坝宴。通贤镇的交警也来了，他们给村民们宣传交通安全知识，“大爷，记到起同花配，喝酒不骑车！”
“老人家，先去坐起嘛，不要不好意思！”电商中心的工作人员热情地引导老人们入座。在不间断的音乐声中，厨师们淘米、杀鱼、炖鸡，空气里飘着幸福的香气。
专业摄影师正为关祖苹拍摄新的短视频，主题是“请全村老年人吃坝坝宴是一种什么体验”。关祖苹西装革履，打着领带，在坝坝宴的人群里颇有一种“反差萌”。摄影师一遍遍调整角度，努力呈现出最鲜活的乡村画面。这场坝坝宴上，吃席只是其中一个主题，它更重要的是举办“帽石村敬老暨助农成果分享会”，分享内容见证了这个曾经的“三无村”的变身历程。
文 | 廉政瞭望全媒体记者 曾子芮
“四川关支书”直播间的带货日常（抖音截图）。
把流量用到给村民增收致富上
在乡村振兴的实践中，不少返乡创业者都曾陷入“有心无力”的困境。他们想为家乡带来改变的心情十分迫切，却找不到开启工作的抓手。关祖苹的破局之路，始于一段充满波折的返乡历程。
关祖苹是土生土长的帽石村人，2013年从四川农业大学毕业后，他在深圳做过服务残障人士相关工作。在工作中，他萌生了为家乡做一些实事的想法，于是在2014年底，关祖苹不顾家人反对返乡创业，从养殖、餐饮起步，渐渐凝聚起一群“兄弟伙”。2021年，帽石村“两委”换届，这个老年人口居多的村子面临着年轻党员断层的问题。关祖苹既是年轻党员，又是村里出来的大学生，顺理成章被推选为了村支书。
上任之初，关祖苹还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中。“帽石村没有区位优势、没有特色产业、没有特殊人文景观，村委会办公室还是塑料板吊顶的小破屋。”关祖苹告诉记者，坐在办公室里面，甚至担心过摇摇欲坠的天花板会砸下来。
迷茫中，关祖苹想到从拍短视频入手。他打开镜头，记录家乡变化，分享创业感触，讲述村里待盘活的闲置资源，这个尝试意外打开了局面。2021年的互联网上，以村支书身份运营账号的人寥寥无几，“当时在抖音搜‘村支书’，基本搜不出助农直播，我算是最早吃螃蟹的人之一。”他这个年轻大学生村支书的形象，打破了人们对村支书老气横秋的固有印象，唤起了许多人对农村的情感共鸣。
信任的建立始于实干。帽石村的老人不懂什么是电商，也不相信自己家里的东西能通过手机卖钱。一次，关祖苹走访时看到70多岁的杨婆婆家里有十几坛干咸菜，于是他坐在杨婆婆家门槛上开直播，当场将咸菜卖出1200元。为让杨婆婆放心，他第二天便垫钱给到老人手上。这让全村人都动了心。
关祖苹（前排右三）和来到现场的赞助商一起合影同花配。
“我记得很清楚，帽石村线上集市开启第一场助农直播是在2023年12月23日。”关祖苹说。如今，帽石村的线上集市已经远远超出了首场直播的规模，如今他们在抖音和微信视频号双平台开播，在线人数稳定在两三千人，最高能有四五千人。村民的红薯、咸菜、土鸡等农副产品，一上架就被观众抢光。分享会上被表彰为“勤劳致富能手”的李玉芬阿姨，提起直播间就笑得合不拢嘴：“我做的咸菜、腌辣椒一上播就抢空，做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卖的速度。”直播间里的“销冠”李大爷，编的刷把也在直播间卖了两万多块钱。
帽石村敬老暨助农成果分享会现场。
帮村民卖货时，平台手续费、打包费、快递费全由电商中心的团队承担，电商中心也不抽成，村民们卖多少就能拿多少。但电商中心毕竟不是纯粹的公益组织，一味补贴村民并非长远之计。关祖苹介绍，为了让助农的事业走得更稳更远，他们选择了“取商补农”的模式，用直播间企业标品的利润补齐快递费等成本。这样一来，村民们多了一条增收的渠道，村集体经济通过给企业产品带货，一年也能增加几万到十几万元的收入。如今，帽石村建起了价值百万元的冻库，电商中心还带动了村里20多人就业，村上1000多亩的撂荒土地也全部利用起来了。
“原来以为做一个好人很难”
关祖苹2025年10月15日登上“中国好人榜”，获评“敬业奉献”类中国好人。他在视频中感叹，原来以为做一个好人很难，结果这些年坚持做的一切，自然而然地让他成为了一个“中国好人”。在“四川关支书”账号的置顶视频里，关祖苹还详细讲述了自己2019年创业负债的经历，相比现在西装革履带货的村支书形象颇有反差。
“一旦决定做自媒体，为了建立和粉丝之间的信任感，既要展现自己好的一面，也会暴露不好的一面，让粉丝对你有一个全面的认知。”2023年底，关祖苹母亲住院，当时他自觉没有变成理想中的样子，于是回顾返乡十年的起落，发了一条倾诉视频，没想到无意间收获了大批粉丝。“我的人生际遇和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，没有太多一帆风顺，所以能引发网络上大家的共鸣。”关祖苹说。
而这份真实，也成了“四川关支书”直播间的底色。帽石村电商中心的直播坚持让村里老年人出镜，讲产品背后的乡村故事。在关祖苹团队看来，粉丝买农产品，也希望获得情绪价值，看到真实的乡村图景。
“刚开始，我们村的长辈们不愿意露脸，觉得不好意思。但如果他们不出镜，我们就没办法讲好产品背后的故事。后来我们逐渐获得村里人的信任，大家也愿意出镜了。”关祖苹告诉记者。
除了故事真实，产品也要真实，对粉丝负责是帽石村电商中心的经营底线。关祖苹介绍，目前帽石村电商中心的仓库里有数千件产品。其中村民的农副产品，只要品质好就能入选，但设置了溯源体系，在溯源标上，什么产品、谁生产的、从哪里发出去的，写得一清二楚。而企业的产品则要从上千件样品里筛选，最终能上直播间的不到50个。
“我们直播间经过两年的迭代，模式已经很成熟了。在全国的助农直播间里，我们的理念应该是最先进也最接地气的那一批，目前的经济效益也最切合帽石村发展的实际。”关祖苹自豪地说。
在他看来，乡村振兴的核心不在于修多少路、拨多少补贴，而是村民思想上的振兴。现在，帽石村不少老人都被村里的氛围激励了，他们说要“活着一天就种一天地”，多养猪、多种菜，等着上村里的直播间。
“这种精气神，才是乡村最需要的。”关祖苹深有感触。不过他也坦言，有些村民依旧有“等靠要”的思想，不愿意主动改变。“所以我们的敬老助农活动多多设置了互动环节，让老人家通过参与游戏获得礼品，从细节激发大家的内生动力。”关祖苹告诉记者。
在敬老助农分享会上，关祖苹团队设计的问答有：“我们帽石村是哪一年合并的？”“我们村集体的冻库一年租金是多少钱？”一个个贴近村情的问题，让现场氛围既热闹又有意义。
“公益的底层逻辑是商业”
如今的帽石村已旧貌换新颜，但关祖苹的脚步还没有停下。他清楚地知道，直播助农的道路上还有不少难题需要破解。作为省人大代表，他常把村里的基层声音记在心上，努力为帽石村发展争取更多支持。
“村里的老年人不关心高铁、机场修得怎么样了，他们最在意的是自己的鸡蛋能不能多卖两块钱。”当上村支书后，关祖苹慢慢发现了如何满足帽石村村民的核心需求，那就是从最基础的农副产品入手，增加村民和村集体的收入。
“销冠”李大爷年逾九十，儿子都即将步入老年，这种老龄化的现状是很多农村共同面临的问题。关祖苹觉得，助农直播不仅能为老人增收，更能帮在外打拼的年轻人解决后顾之忧。现在，其他不少村的干部也开始纷纷模仿帽石村的直播带货模式，例如宜宾、宣汉等地的多个乡村，都开始与关祖苹的团队合作，并逐渐探索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。
过去几年，直播路上的困难远比想象中复杂。平台审核等机制问题，让人疲于应对。他也担忧，随着助农直播越来越火，行业生态变得混乱，一些商业主播找演员演戏卖货，混淆了大众认知，还挤占了真正的助农空间。而且村支书出面直播也有一些不确定性因素，例如网络可能会放大与村支书身份相关的舆论，有产生舆情问题的风险。上级单位来帽石村走访考察的时候，曾告诉关祖苹，要把产品质量和食品安全放在第一位，把握好“通过人大代表的职务来宣传”与“消费人大代表职务”的界限。
困难之下，更见迎难而上的可贵。面对未来，关祖苹的思路很清晰：坚持品质为王，让“四川关支书”这个IP更有影响力和公信力。他会继续借助流量，带动村民慢慢转变观念，发展产业。团队也会持续帮更多村庄销售产品，将帽石村的模式推广到全国。
“公益的底层逻辑是商业，只有自主造血，才能走得长久。”关祖苹说。现在，已有许多其他村集体的产品通过帽石村的直播间飞向远方的餐桌。
记者手记
在采访关祖苹的时候，记者了解到，“云端致富”本是数字时代给乡村带来的新机遇，但目前业内生态鱼龙混杂。一些账号以“助农”为旗号，聘请演员来扮演村民。他们裹上脏兮兮的衣服，对着镜头哭诉农产品滞销。但事实上，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设计的剧本，“助农”被包装成生意的幌子。而且，这些直播间售卖的产品，大多与当地特产无关，更有甚者以次充好，低价倾销，影响真正的当地特产的声誉。
这些自媒体公司形成了畸形的产业链，利用消费者的善意，用虚假的苦难吸引流量，直播间里的“爆单”，最终成就了自媒体公司鼓鼓囊囊的口袋。久而久之，真正需要帮助的乡村可能会得不到应得的流量和关注。
去年启动的“净网 2024”专项行动中，公安部针对自媒体移花接木、摆拍造谣的牟利行为展开集中整治，一大批靠卖惨骗流量的假助农直播间被封禁，虚假剧本、演员扮演等乱象得到了有效遏制。然而关祖苹告诉记者，平台的严格审查会让不少真实的助农直播被误伤，“四川关支书”的直播间也曾遭误判为“剧本演绎”，被迫暂停直播。
这其实是目前直播助农的一个监管难点。平台的审核不该是“一刀切”的机械判定。如何在打击虚假直播的同时同花配，保护真实的乡村直播，保护农村老人的劳动热情？对于直播内容，能否更合理地区分剧本与现实？对于主播身份，能否建立更准确的认证渠道，方便确认主播与乡村的真实关联？这都是平台需要攻克的难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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